敬亭乐山

舅舅的遗稿


著名剧作家宣宗瑞坠楼身亡。警方宣布其为自杀。当我得知这一消息,当即订了晚上飞机赶回上海,期间喝了一大杯啤酒用以麻痹自己,悲伤弥漫在唇齿间。

舅舅宣宗瑞离世之前是一个很乐观阳光的人。他不是常年关在卧房里闭门造车的剧作家。相反,我到上海读书吃住都在他的家里。他最喜欢带着我去近郊的植物园去踏青,自然的景观不断遭受人为的破坏以后,这种尝试保护新文明的移植生态系统正是他孜孜以求向我灌输的创造思想。经济的效益有时候并非是破坏者,它也是一个有偿服务的输出者。

大学毕业这四年,我时常会去拜访他。自从舅舅十年前丧偶,他一直清心寡欲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为此他写出了不少论据精彩得戏剧论文和出色的电影剧本。有一部甚至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因此在庆功酒会上,认识了现在的舅妈名演员桑叶。我们三人的相处还是很和谐的,尽管舅妈桑叶无形里有一种高不可攀的女王范,像极了阿加莎笔下的某些优雅知性的贵妇。但不妨碍她驰骋在舅舅这块枯涩干涸的旱田给他晚年的幸福带去不可言说的慰籍和安稳。

舅舅辞世以前不只一次和我说,他准备一份大礼预备结婚时送给我。我每次都报以微笑不去回应他。他这时候,身体已经非常赢弱,饱受心脏病的困扰。半夜疼醒吃救心丸的时候,桑叶会突然不见踪影。我知道桑叶舅妈比舅舅年轻二十岁。六十岁的舅舅力不从心,他的老年时光一直在写一本永远可以作为他认为代表他作品的长篇小说。他执笔到半夜,空旷的书房码得齐齐得书橱上都是伴他余生快乐的精神食粮。头两年舅妈不拍戏就一直陪他,壁炉里的煤炭噼里啪啦脆香,裹着一条毛毯的舅妈坐在明黄色的摇椅上认真阅读剧本。舅舅说,那是他丧偶后最舒心的两年。后来,他的心脏出现问题,开始还好,半夜里舅妈殷勤得很。后来,随着病情加重,桑叶会无缘无故得失踪,又加上她是敬业的好演员加大接戏的力度。舅舅的病情开始反复,家里就请了白天看护,夜里舅舅睡的非常警醒,披着厚衣在床上写作。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调研上海的经济发展,作为亚太地区的观察员住在舅舅家几个礼拜。想略尽点绵薄地孝道。舅舅苍白的肌肤泛出了胭脂红的光泽。我们舅甥两个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他高兴地给我看了他写的一部分手稿,潦草的字迹预示着他力不从心的笔力,第一章的叙述有些让我摸不着头脑,他没有讲述任何人物,只是不厌其烦在介绍上海这一座都市。它从宋代中庭的建镇一直写到清末的开埠。他似乎要把所有的隐线伏笔全部藏起来,我细读之下发现了一点端倪。

“舅妈。”我赶回来操办丧事。她没有小孩,所以布置灵堂,请法师,答谢客人是我陪她一起完成的。看的出来,她心情很糟糕,所有对外联络都是经纪人在应酬。她封闭在家里,不出门,不说话。直到我出现在她面前,望着她已流干眼泪不曾修饰的面容,我呐呐无言。这三年,我们已经很少说话了。

“你一定在怨我,我尽力了。这三年他闹得好凶,翻来覆去睡不好。我半夜起来有一半是躲他,躲在厕所里抽烟。那几粒药丸是我放桌上的,他醒的时候可以吃。”我不知所措站在那里,舅妈走到纱窗旁望着二楼底下荒芜的绿草坪在出神。我也顺着她的视线移到了草坪上白色的躺椅,巨大遮阳伞下舅舅依然健在的身影。

当我读完他的开篇第一章,舅舅坐在草坪上阅读当天的报纸。他的气色有些好转,不那么萎靡。我在削一只苹果。银色的刀柄在旋转,我的刀身开口锋利地吐露出果皮下赤裸的果肉,犹如空气污染下失去保护色的肉身迅速腐烂,破坏的大自然植物被人工栽培技术重新生长,刀刻斧凿的劣迹处处可见。

舅舅的小说的题目一度让我产生困惑,一开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取名叫《桑叶》。是舅妈吗?我的潜意识的联系只有如此。

经过如此长时间的历史梗概,桑叶的名字浮出了水面,如此的大费周章的叙述只为一个名字的由来,桑叶的成长绝非偶然。她的留学经历给她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美利坚合众国的领土上,清末许多远渡重洋发洋财身陷囹圄的劳工,有的发了洋财成了华侨,有的客死异乡。桑叶是檀香山华侨的后裔。一九一零年末,清政府岌岌可危。大洋彼端的桑叶在纽约读书。机缘巧合之下,她由朋友介绍去看所谓的通灵师表演。尽管狼烟遍地的中国华洋碰撞,思想交汇。神秘主义却大行其道。崇尚科技兴国的美国,只有区区立国百年的国度,竟然也有所谓的灵魂对话。她希望看看与记忆中奶奶讲述的东方戏法如何不同。

神台上那个黑人通灵师是个肥嘟嘟的妇女,整个房间四面挂着加厚的绒布,展台前聚光的水晶球幻化出五彩的颜色。虔诚得两个高大帅气的白人家属焦急得等待通灵的召唤仪式。几只燃着火光的洋蜡衬托出阴森恐怖的场景,像极了哥特小说的神秘超自然的场景。桑叶皱起眉头,奶奶说过的聊斋志异正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崂山道士的幻术吗?只见这个黑人通灵师忽然浑身抽搐,嘴吐白沫。虽然有的人惊慌失措,桑叶镇定如常。因为巫师的助手正四处安抚求助者和观众。倏忽一阵蜡烛摇曳,啪啪地从哪儿吹来阴风,火光熄灭。围绕着展示台的人群开始骚动,助手从旁拉亮了电灯。房屋内有四面一人多高的圆镜子拱卫着我们。黑人通灵师开口道:“桑迪亚,是我朱莉!现场又是惊叹连连的欢呼。两个白人家属对着神台又唱又跳。

桑叶的芝加哥同学得意洋洋说:

“桑,这是神迹。”

“是吗?”一位脸色白皙的矮个中年男子站立了起来,他不怒自威望着神台上的黑人女子说:“如果我也会一门腹语,相信我也会这么干。现在看我的。”他不容让人思考冲向神台,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嘴边荡漾笑意冷不防砸向最近的圆玻璃。

“不。”黑人女子大叫。镜子碎了,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抱着头蹲在里面。竟然是魔术师惯用的暗箱。现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巫女的助手也是吓得躲在了一旁。

他极有绅士风度向所有台下看表演的观众鞠躬致意,还不忘了自我介绍:“各位观众,我叫哈里胡迪尼,是一个魔术师。”

这个时候,外面的门被推开,一大群记者蜂涌而至,有记者大声说伟大的魔术师你又解开了那些伪通灵师的戏法。胡迪尼冷笑看着黑人女子说:“不得不承认,你比我要高明,对口型唱双簧,使我想起哑剧表演。神奇东方的有这种技艺。”

他转头朝桑叶幽幽一笑。桑叶这才知道眼前的是魔术逃生术大师胡迪尼。

这一章嘎然而止,我舅舅又咳嗽了。

我不相信舅舅会轻生。警方的证言和结论不由的让我生疑。舅妈这几年的状态就说明问题。我决定暗地里进行调查以告慰舅舅的在天之灵。

三日后才是舅舅的大殓,这几日我也搬到了舅舅生前为我准备的客房。舅母也不拍戏了,她就把自己锁在他们的婚房里睹物思人。我一向自负的眼力,商业嗅觉敏锐,从来都是把对手的强弱看得七七八八。这回舅妈的伤心态度使我拿捏不准,毕竟这三年舅舅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脾气很大,厌世情绪和抑郁症也是间歇频发。舅妈不在的时日,他也打电话向我抱怨。正妻没有子嗣,他又待我像亲儿。你说我怎么能不查清他的死亡之谜。

搬来第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好披一件睡袍来到舅侄两个常常聊天谈心的客厅。窗外明月如故,为客厅里的陈设家具洒上一层银灰的剪影。二楼的卧房没有丝毫动静,舅妈该是睡了。我闭上了眼,感受月华清辉的光亮。那种朦胧的诗意美仿佛是仲夏夜的翻版,绿坪上我陪着舅舅散步,如水的夜色,风轻柔地拂过我们的脸庞,草坪上希腊式的立柱展现一种复古的文明惆怅。建筑物承载的伟大意志影响欧洲的前世今生。

心情不错的舅舅指着希腊立柱说道:“其实第三章我想写桑叶请胡迪尼来中国表演,没有比上海这个通商口岸西化得如此杰出让人神往。那时的香港还只是一个渔村。”我不太认同舅舅对于背景的诠释,但舅舅却说,精彩正始于你的足下。

第二天吃早饭,舅妈眼睛红肿,两道浅浅的黑圆圈蛰伏在她松弛的眼袋上,脸色非常难看。我们漠然无语。吃完饭她说:“你舅舅这三年想写一部长篇你知道吗?我愕然地点点头。不晓得她话里藏着何种深意。

“他同我说过一点故事,她疲软的身体挺直了道,“今天就想和你唠唠,你的舅舅为什么要取名这部小说叫桑叶。除了你,我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取得答案了。”她眨眨眼,我莫名心慌焦虑,从心底里我也渴望打哑谜舅舅的答案。

胡迪尼和桑叶正式乘坐大火轮船从旧金山来华,是袁世凯窃据民国大总统的时期。上海这个远东国际大都市初露锋芒,各国的冒险家商纷至沓来,无一不想从其中分一杯羹。胡迪尼第一次踏上这一片东方热土,桑叶亦追随先人脚步回国探亲。他的父辈的同族表叔有一个叫桑宏的做到了公共租界的探员,今天来码头接她。等两个人一下轮船,桑宏几个穿着巡捕服装的探员鹤立鸡群。华洋混杂的上海,洋人的势力触角无处不在。桑宏可是热切期盼这个同族的堂妹到来,作为同盟会安插在租借内部的暗探,他是多么需要海外华侨的支持。因为私下里,桑叶是有任务在身的。

胡迪尼这个享誉美国的逃生术专家来访。一开始是秘密的。后来被有心人大肆宣扬。于是所有诸如大世界美琪戏院的老板都通过上海的督军发来邀请函。法英国家也施压美国为什么请胡迪尼来表演没有照会他们?美国领事也很头痛,胡迪尼来的第二天就失踪了。陪他一起的还有一位漂亮的中国女士。

胡迪尼在桑叶的陪同下欣赏了中国古彩戏法大师的一些表演,当然他们的戏法很传统,没有过多借助道具的演绎,反而是口口相传的秘法。胡迪尼仍看的津津有味。最后经不住大家邀请,胡迪尼表演了自己最擅长的紧身衣脱身术。大庭广众之下,胡迪尼被套进紧身衣里,脚被绑着。然后由一根牛皮绳子把他缓慢吊上舞台的天花板,不到三分钟胡迪尼挣脱了束缚,稳稳当当落在舞台上。台下爆发了如鸣的掌声。最后他还演示了东印度吞针术,他的口腔容纳50根针和连接起来一条18米的长线,当他喝水吞下又,过了一会儿又将针线再吐出来的时候,许多表演戏法的老前辈都坐不住了。悄悄问桑叶,这个绿眼睛黄毛的外国佬怎么这么厉害!

桑叶邀请胡迪尼参加桑家的晚宴,胡迪尼欣然应允。自从他来到中国,就被这里的风土人情迷住了。多国的改造建设,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使半殖民地的国中之国洋溢澎湃的面貌。他也想着有一天能带着他的团队来表演魔术。

“尊敬的胡迪尼先生,贵国领事三番五次邀请你为本国侨民表演魔术,你总是推托可不厚道啊。桑叶笑咯咯地说。

胡迪尼抱歉地道:“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我的目的不过是结识像桑你一样的新朋友,其他一概没有兴趣。”

这时候桑宏忽然像桑叶使起了眼色,他欲言又止地滑稽可笑的模样全在胡迪尼的眼睛里,他也看向了桑叶问道:“莫非桑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桑叶以眼止住了堂哥的鲁莽举止苦笑说:“我是有事请你哈里帮忙,但你得原谅我对你的不诚实。”

胡迪尼刹时恍然大悟道:“看来我的消息一定是你们泄漏的,就是不知道桑你怎么让我难堪了。”

讲话说书留一半是中国小说的文脉,似乎桑叶也继承了这个优良传统。她说舅舅是留了一个线索,胡迪尼最后是死于不登传奇色彩的病患。而不是死于他热爱的魔术表演事故。前人埋设的陷阱被后人用简单粗暴的黄土填满灰坑。谣言的传播途径之一他是被嫉妒的通灵师们合谋的牺牲品。谣言之二他是英美双料间谍。不管真假如何,我和桑叶都陷入了无尽沉思当中。因为舅舅有意识将模糊的笔触延伸到下一段的习惯。桑叶要求胡迪尼做些什么事?他们之间又有任何不为人知的交易。事实的公案里影射了舅妈桑叶哪些隐晦的地方。穷尽我的智慧,还是不得要领。手稿自己潦草又有涂改,我已经不得而知。舅舅后期的作为很难让人理解。他的第四章就像他所说,我藏在了一个你们能猜到的地方,却是你们永远也不会有兴致揭秘的场所。

早餐的气氛一如既往的没有答案。我发现我的精神状态有些萎靡,向舅妈告假,回客房休息。躺在铺设的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我不知所措。

不知不觉,我梦到了舅舅带我去植物园游玩的情景。无边的绿色光景,像一道灵光乍现。我醒了。

猜到了那个地方,但我的心无法平静,舅舅的死到底是巧合还是预谋?

我不是侦探,真相如同魔鬼,引诱我向地狱摇尾乞怜。我别无选择。

但愿这一切从未发生。

郊区的植物园曾是一片曾经的废物处理场。通过改造治理,舅舅在这些年不止一次带我来到这里体味大自然。身居都市,我们早已忘却地球的巨肺是搏动的绿色植物供给的。坐在仿冒吐出亚热带潮湿热气的温室棚里舅舅的信笔疾书的一半篇章就在这里写完。少不更事的我没命地跑动过剩的运动神经,大汗淋漓宣泄兴奋。舅舅的老朋友彭伯伯也会带着他的新作来把酒共话,后来我才知道这对酒友的许多陈年逸事。

彭伯伯解放前是某一大资本家的小儿子。博有家产。做过几年古玩生意,酷爱历史文化。一次私人宴会结识舅舅。他帮闲的本事一流,拉投资谈生意做中介,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约见的地点五花八门,不过自从舅舅受困病魔,两人就很少见面。这次我冒昧的打搅他,他也不怪我。说起来,我也几年没见他。他的头发灰白,脸部肌肉松弛,本就稀疏的眉毛所剩无几,一张吃遍美食和占尽便宜的利嘴因拔掉了几颗门牙显得碌碌无为。口风不像当初那么紧,知道我的来意,他一下陷入沉思当中。

我们来到了中央的绿荫广场,坐在卡通形象招财猫的长椅上,背靠圆形希腊神话浮雕的喷水池。层层叠叠的防护林成了隔音墙,斑驳的阳光透过细密树叶的缝隙照射在我们微微发汗的身上。

“春风得意马蹄疾形容你那时的舅舅在恰当不过。他娶了桑叶,中国高知名度的女演员。一激动就找老朋友喝酒。我们喝的天昏地暗。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你舅舅做到了。他甚至要为你舅妈写一部戏。

我不知道现在聊的是不是你舅舅预设的伏笔,但你有理由相信他是一个好的吹牛皮家。”

桑叶求学纽约的时候,他认识一个西部来的白人小伙子。那个家伙很有魅力。她坠入情网。况且家族光复的使命又落到了桑叶的身上。于是乎她的叛逆就顺理成章,她要摆脱家族强加给她的复国使命。此时,她的校友约她去看胡迪尼表演,促成了她的一个绝妙设想。

白人小伙叫约翰。家里经营一座金矿。于是她带约翰去檀香山见自己的父亲,说要资助同盟会的革命。父亲当即答应,然后桑叶提出和约翰去愚昧落后的中国实现她们的革命理想。用魔术大师胡迪尼做掩护以刺杀清政府的要员来达成伟大中华民族的复兴。桑父非常激动。觉得女儿懂事了。桑叶熟谙中国历史,刺杀是救亡图存的杀手锏,况且又有胡迪尼这个逃脱术的高手。幸福仿佛唾手可得。

本来的金蝉脱壳方案是取到上海经香港去印度。因为要刺杀一个清廷的重要人物。她耽搁下来要完成父亲的交办在走,约翰这时同桑叶有了争执。他受够了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他同桑叶私奔不过是迫于父亲压力要他娶一位加尼福尼亚州的贵族小姐。约翰逃婚到纽约遇见漂亮的桑叶,西部拓荒商人的冒险精神深深种植在他的血液里,他征服过各种肤色的女子,唯独华裔的女孩子还是零记录。于是他费尽心思追到手,洞悉了桑叶家族的推翻腐朽清政府的秘密。于是与桑叶策划了这起逃婚的计划,他先一步来上海布置,等待他的是彻底沦陷物质生活的酒池肉林里。挥霍他们以后立足印度的万余元巨资,经济来源断绝以后。约翰好逸恶劳的本性彻底暴露。

等桑叶回到六国饭店,约翰当即和她摊牌。桑叶被约翰冠冕堂皇的无耻话语激怒了她。她摔门而出,经过段时间的思想交锋以后,她从无助中清醒过来,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自己这方,为什么要退缩。为了这次顺利的来到中国。她付出太多。

她看了一眼约翰的房间默然心里道,看着吧。有你好受的。

她选择族兄走后再一次折返进入胡迪尼的房间。胡迪尼惊奇道:“桑,不是容我考虑一下吗?你不会迫不及待让我卷入你们的内战吧!”桑叶笑说:“请你原谅我的言不由衷,哈里我必须向你坦白我对你的欺诈,因为接下来将是我一生最艰难的抉择。”

从来也没有救世主和皇帝。桑叶受决心实现自救。既然约翰背叛了一个新式华裔女子而骨子里仍有东方个性的少女。他的悲剧已经注定。余下时间,哈里胡迪尼开始双手托住自己刮的干净的下巴听着东方少女不可思议的复仇。他的魔术将在东方大放异彩。胡迪尼相信未来会有人记得他这位伟大魔术师今天所做的努力是值得的。

他的眸光里除了质地细腻的蓝宝石瞳仁闪烁智慧光芒,还有贯穿眼球的一线血丝隐隐煎熬。桑叶像是一个失去所有赌注的失败赌徒,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孤注一掷。胡迪尼站起来,推开饭店彩绘玻璃的窗户,一言不发望向梧桐寂静的街道。因为他牢记一位老魔术师临死前赠送他的金句:整个世界都是我们幻想出来的,我们就是观众的世界。

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背对慢慢失去希望的桑叶冷不丁说:“桑,我们一起完成这个游戏。前提是,我的魔术里死亡并不是它终极的旅途。”

桑叶立即高兴得跳了起来,她的某些测光曲线毕露的倩影引得胡迪尼恍惚失守怦然心动。诚然矜持的桑叶不假雕饰的东方美是静态的维纳斯残缺的美丽。此时此地的小女孩才是她真实的表露。片刻的失神以后,胡迪尼回到了既定的轨道,手舞足蹈的起立欢呼是暂时的。真正的考验未有到来。

我告别了彭伯伯搭上回城的高铁。金灿灿的油菜花地衬着铁青色的建筑楼明暗两色的反差使我心潮起伏。彭伯伯分手以前意味深长的说:“逝者已矣。不要想太多。珍惜眼前人。”

我尊重长者,但探究真相的脚步不会停下。故事居然已经发生,我为什么不去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舅舅喜欢毛姆的小说《面纱》。或许蛛丝马迹就在这里。我一厢情愿向他归置的书房里找寻遗落的世界。

舅妈和我聊过后的几天里。我们很有默契没有说话。我也刻意回避她。她住在二楼的卧房里很少下来。当天我回来以后径直走进尘封近一个礼拜的舅舅的小型书房。他身后的遗嘱公证有意将所有书籍留给我。我心安理得找出了毛姆原著的《面纱》开始细心读起来。原来的我沉迷于肤浅和流行的读物。一多半的时间都是舅舅口述精彩的故事,作为世界上他最亲的听众他可以肆无忌惮发表一些看法评论。那时的我只想赚更多的钱。罔顾了舅舅的心血。直到了三小时后。我的心情无法平复。这是一个艰涩的有些残酷的爱情故事。沃特沉默寡言的报复,吉蒂幡然醒悟的爱是带有一种潜在的霍乱疫情。它是不可控制的危险。等读完了所有篇章。我明白舅舅的桑叶原型是脱胎于此。他是真的深爱她。我无奈把书插回了书柜却碰到了一封信。白色的信封纸上有吾甥亲启的熟悉字体。我忍住了心头不明就里的一阵激动。这是要交代了吗?

我拆开了信纸明白这是未公开的遗书。因为在信里他抱歉的说桑叶的故事没有写完。最终它不过是一个中篇小说。最后的一章节他搁在了书桌抽屉的底部夹缝里。如果有必要,你最好不要读他。我进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决定开启这个潘多拉魔盒。该面对始终要面对。

桑叶第二天带胡迪尼参观了大世界舞台的设施。作为魔术师对道具的关心甚过他自己。桑叶趁着胡迪尼准备间隙拨通了约翰六国饭店的电话邀请他晚上参加欢迎北京钦差大人的接风晚宴。约翰踌躇了一会儿应允后答应了。知道一点内幕的他问你原谅我了吗?电话的那头桑叶反问他为什么不呢?

各国的领事官员偕同妇人收到了胡迪尼的请柬以后全都盛装出席。没有人会不清楚这个从欧洲小镇走出的美国人有多么了不起。待人们还崇拜大力士炫耀他们的肌肉哗众取宠的时候,他和挚友柯南道尔凭着自身杰出贡献获得了世界级声誉。虽然两人结怨胡迪尼揭穿柯南道尔深信不疑的通灵术。但是请相信,拒绝胡迪尼的表演不是一个明智的选者。好戏开锣了。

“今夜将是一个铭记史实的日子。有一些人会因为我们的举动而改变。”胡迪尼自信说道:“晚会的高潮我将邀请钦差大臣和约翰完成一个即兴魔术“镜子里的童话”。

“好了,”他伸出手摁住了桑叶的双肩,“你想说什么我一清二楚,我一辈子都在揭穿那些所谓与亡者对话骗子的伤疤。今天我为了你桑。该是你看清魔术本质的变化了。我一直是一个普通人。会恶作剧的普通人。”桑叶缓缓放下了按在胸口的左手,右手竖起一根青葱的食指点在了胡迪尼的额头上为他画上了一个十字,“不管未来如何,我感谢你今天为我所做的一切。”

六点。璀璨的灯光名流仕绅济济一堂。对日薄西山的大清来说,各国代表的态度也是他们争取的对象。友好热烈的气氛一直持续到胡迪尼这个逃脱大师的粉墨登场。他匪夷所思地表演逃生魔术让与会者看得目瞪口呆。不论租借的巡捕总长,领事代表,太太小姐还是清朝要员在胡迪尼自创领先这个时代魔术道具的运用之下,除了赞美,还是赞美。

指针划过八点。灯光噗嗤一下熄灭。胡迪尼在干冰铺道释放雾气的闪灭里像一株不起眼的山楂花徐徐绽开。大厅里有数十支昏暮的大红蜡烛发出橘黄的幽光。胡迪尼毫无征兆地出场,他做了一个手势,底下的酒吧女招待的白俄女郎会意走到台下发放五十二张扑克牌。清了清嗓子的胡迪尼说很荣幸为各位观众表演他从未施展过的魔术,但需要两位观众的合作。为了公平起见,我将随意指定我报出的两个数字。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大小王的人选锁定了大清的钦差和约翰。然后会场众人报以热烈地掌声,胡迪尼邀请两人站立在他身旁,进入最后的压轴节目表演“镜子里的童话。”

没了,竟然没了。我瞠目结舌。我手里的四页故事,最后两页以绘图的方式代替叙述。两间幽闭的狭窄房间,钦差和约翰坐在凳子上闭目不醒。另一幅发了疯的众人敲碎了两面大衣镜却没有找到两个人。因为胡迪尼的施法他们两个人被玛利亚召唤到了镜中的世界。我百思不得其解。赤条条的障眼法,愣是没有人能识破。舅舅在稿页的最后点题说,胡迪尼因此名声大噪。至今也无人能解释什么是镜中的世界。两人醒来后也语无伦次,什么罗刹地狱的荒唐之言。

奇怪吗?不奇怪。我敲开了舅妈的卧室门。舅妈好像早知道我要来访,“你也看了他最后的两页稿纸吧。”我点点头,“请告诉我,不能文字表述的魔术何意?桑叶最终的命运如何?”

舅妈的脖子里有一条藏青色的花色围巾,是舅舅两年前从西藏购得送给舅妈。她坐在床沿的边上,任凭窗外水泥电线杆揉碎的灯光照射在她身上。素净出她淡若雏菊的雅丽。她说:“你舅舅很器重你,我们没有孩子,他想给你留下一点什么。他说我想给他的外甥一个凄美的故事。他说你就是我的参照物。她顿了顿,观察我拘谨的表情一笑说:“你小时候爱看他的故事,长大以后开始厌弃和疏离。可是在他病后,你依然来照顾他这个老头子。他很高兴,于是为了留下你,她说了我的不良习惯。为的就是把你留在身边。他自杀的前一晚,我们还在通电话,他写了一个关于我很长的故事,断断续续四年。结局他不愿动笔,他画了两张草图藏起来,为的是你拾起关于你们甥舅的点滴时能想起他的好。他要我告诉你,魔术的把戏是活人事先藏在衣橱里扮演过世的人物。中世纪的女巫会利用镜子的折射来达到扭曲人的灵魂。想想你们曾经做的简易望远镜里镶嵌的几块镜子。你会明白的!”

桑叶,我的舅妈,她像从书里走出的人物和现实里重合。舅舅的设想一开始就是想把我在召唤到他身边,所以利用远距离的大块镜子把我从一个时空折射到他这里。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你站在我身边,我却看不见你。

舅舅本来就是没打算写下他的故事。舅妈是他年轻时候的一场绮梦。现在病痛交缠的他只想离开这个世界。胡迪尼扬弃的东西是柯南道尔绝交他挚友理直气壮的自由宣言,他纯真相信另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狱。

我站在舅舅的墓碑前问舅妈:“舅舅会把这场魔术写成怎么的奇景?区区两张图片不解相思,然没头没尾的复仇到底是什么?”

这时舅妈桑叶蹲在墓碑旁抚摸舅舅的遗像对我说:“他是要和我们打赌,让我们一辈子想起这个残缺的故事时候就会想到他。桑叶只是他飘摇过海的化身。你这孩子。”

我默默无语。因为思念是一种幸福。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想象胡迪尼逝世前的几天要求观众配合他的魔术打他腹部做戏时,精神受刺激的约翰出现在他眼前暗下杀手。我就会相信虚构的故事会以戏剧的结尾让世人铭记。一个体面的自杀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他死的那晚,狂欢的节日夜已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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